第95章 父亲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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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路的追查,老邦一直斗志满满。他在所里干了快10年,所长原本想让他带带小年轻负责辖区的基础工作,可他这次主动请缨一定要跟这起案子。
我跟老邦住上下铺,知道他的心思,他老婆孩子都在省城,一直想解决两地分居的问题。对于我们这个每年刑事案件少得可怜的单位,没有比这次抓人贩子更好的立功机会了。但当老邦知道了三哥住的镇子,他一下子就警觉起来了。
老邦跟我讲起他刚入警时的一段往事。
那一年春节,老邦跟随所长参与重大抓捕行动。当时嫌疑人已经被包围在屋内,年轻气盛的老板第一个想往里冲,被所长拦下。所长让没成家的都往后靠,自己上前一脚把门踹开。就在这个瞬间,嫌疑人引爆了藏在门槛下的手雷,所长当场被炸成重伤, 下半身血肉模糊。虽然捡回一条命,但是所长的一颗睾丸被炸掉了。所长后来立了一等功评上了英模,住院时公安厅长前来慰问, 但他至今没有怀上孩子,成为一生的遗憾。
老邦每年都会去看望老所长,老所长经常开玩笑说:“是得了一等功,但是‘没卵用’阿。”老板说如果当时自己直接冲进去, 可能就牺牲在那儿了。这么多年过去了,老邦对这件事依然有心理阴影,甚至过春节时一直都不放鞭炮。而炸伤老所长的那枚手雷,就产自三哥藏身的镇子。
这个镇子有三大特产:珍珠、月饼和黑枪。这里有两百多年制造烟花爆竹的历史, 烟花厂到处都是,制造枪支土炮和炸药对当地人来讲,如同家常便饭。
因为利润惊人,20世纪90年代这里曾是赫赫有名的黑枪基地,几乎村村造枪,家家户户是“兵工厂”。有时走进农民的院子里,就能看到晾衣绳上挂着几把枪。
曾经,当地两个宗族因为坟地纠纷引发大规模械斗,双方不仅装备了大量枪支和手雷,还有土炮。上千名武警战士在镇子上整顿了一个多月,缴获的枪支大都使用标准猎枪子弹,在有效范围内的杀伤力甚至超过当时的警用枪械。据我们得到的消息,三哥家就经营着一个烟花爆竹厂,我们不清楚他手上是不是有家伙。
三哥家的别墅位于镇子中部,高高的墙头上布满碎玻璃,不仅装有摄像头,还有个很厚实的大铁门。整个镇子进出都不方便, 一旦出现意外,我感觉自己和老伴随时可能被堵在镇里出不去。
但是我们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,因为视频里那辆接走小孩儿的银色奥迪车,此刻就停在三哥家院子里。
7
增援终于到了,是当地治安大队的老沈。他身高一米八,体重可能还不到120斤, 警服挂在身上又直又平,好像一张扑克,走起路来轻飘飘的,一点儿声音都没有。
老沈也是当地枪患的受害者,当年他被歹徒的霰弹猎枪打中后背,经历了两次大手术,至今仍有20多颗铅弹残留在身体里。这些铅弹持续散发毒素,导致他的体质明显下降,狂瘦了30多斤,甚至连拿枪都力不从心。但老沈给我们支了一招。这几年三哥在外面养了小老婆,租了一间公寓作为偷腥的安乐窝。这个小老婆喜欢“嗨粉”,之前被老沈处理过,后来被他发展成线人,可以利用她把三哥引出镇子。
我们提前埋伏进三哥小老婆的公寓房里, 他一进门就被我们制伏了。三哥交代了两件事,第一,他确实没有枪和爆炸物;第二,他是受妹妹所托,作为中间人帮妹妹的朋友找孩子收养。他说自己完全没有收钱,只是帮忙, 真正的买家是广东梅州的一对夫妇。
直到此时,我才真正捋顺了孩子被拐卖的过程。刘妹和越南婆合伙买下阿杰的孩子,卖给职业人贩子红姨,红姨转手卖给吃斋念佛的梅姐,然后孩子被开幼儿园校车的廖仔收购,最后卖给三哥。
三哥的口供解开了困扰我一路的谜团: 原来,刘妹和越南婆在医院附近转手小孩时,红姨、梅姐、廖仔、三哥以及三哥的老婆都在现场,只是当时他们都只认识自己的上家。孩子在极短的时间里完成了加价转手,这些人贩子没走几步路,孩子就从5.9 万元一路飙升至9万元。
我知道抓人贩子要跟时间赛跑,但我没想到一个生命被贩卖竟然能快到这个程度。
三哥把孩子拿到手里的时候,觉得他长相太丑,做交易前甚至在医院门口打电话向买家确认到底要不要。买家说长得不好看不
要紧,只要身体健康就行。于是,三哥把孩子抱上银色奥迪车直接送到广州,再由他妹妹转送到梅州。
我问三哥:“你认为这个孩子要9万元正常吗?”
三哥回答:“在我的观念里是正常的, 毕竟是人家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,生养个孩子不容易。”
就在副所长和我们商量下一步去梅州解救孩子时,所里忽然接到了自称是买家的电话。我们抓捕三哥的事情被他妹妹知道了, 她请求买家向警方说明情况,为自己的哥哥脱罪。
因为这通电话,我们千方百计寻找的买家最后主动把孩子送了回来。买家夫妇声称不知道孩子是被拐卖的,他们一直天真地以为9万元是交到孩子亲生父母手里的营养费, 根本不知道这中间存在着层层加价。
买家夫妇家境殷实,有电梯加工厂还经营着幼儿园。他们家三代单传,有一个19岁的女儿刚高考完。他们说想给女儿找个伴, 但是妻子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不敢怀二胎。春节时他们在家族微信群里发布了想抱养孩子的消息,一层层传递,最终通过5批人贩子才完成了所谓的抱养。
买家夫妇说,孩子刚接到家里时,因为营养不良非常瘦弱,满身都是痱子,该打的预防针都没打。他们带孩子去卫生院补种了疫苗,还花高价请保姆专门照顾。
副所长在电话里苦口婆心地把相关政策和利害关系讲清楚,最终买家夫妇答应带着孩子过来自首。
8月10日,三哥的妹妹和买家夫妇一起来到我们分局,将孩子交到民警手上,并分别做了笔录。这天,正好是孩子被拐卖的第110天。
苦苦追寻那么久,我终于见到了案件中唯一的受害者。小家伙的脸蛋圆圆的,被养得白白胖胖。从身体上看,孩子已经熬过了颠沛流离的拐卖之路。买家夫妇还带来了几大包衣服和奶粉,还一条一条向我叮嘱孩子的生活习惯、身体状况,并委托我转告孩子的父母,“如果他们同意,我们希望以后能有机会回来看看孩子。”言语间满是恋恋不舍,虽然只养了3个月,但已经有了感情。
第二天,吴慧的父母来所里接孩子了。 小孩儿有点认生,不停地哭闹挣扎。虽然孩子已经不认得外公外婆了,但两个老人看着孩子哽咽得说不出话,又笑又哭地一个劲儿给我们鞠躬。吴慧还在外地打工,知道孩子找到了,转天也赶回了家,她给我们打了视频电话,这个少女抱着自己的孩子哭着向我们道谢。
当时我还在想,以后吴慧还要面对很多困难,但至少现在,她和她的家人可以好好庆祝一下了,这已经是当下最圆满的结局了。
只是当时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料到,故事真正的结局还没有到来。
8
我交接完手上的工作,立刻赶回家看望妻子,跟她分享了这个好消息还有办案期间发生的故事。妻子边翻看我这一路拍的照片边笑着说:“希望以后照顾自己的孩子,你也能这么认真上心。”
后来,我曾带着记者去吴慧家采访,他们一家对孩子还是比较上心的,家里放着崭新的摇篮和一堆五颜六色的玩具。吴慧的父亲不时把孩子高高举起,又轻轻放在腿上, 用低沉而温柔的声音教他喊外公。家里挂着一张全家福,吴慧父母抱着孩子坐在前面, 三个女儿站在后排,吴慧在最中间。
吴慧说:“这是我第一次去照相馆拍照, 之前只拍过大头贴。”
不过我发现当初回来时还白白胖胖的小家伙,现在变得有点儿黑瘦,衣服也脏兮兮的。小小的手上被蚊子叮得都是包,又红又肿。孩子一直被吴慧父亲抱着,吴慧总是低头玩手机。
吴慧小声跟我抱怨:“没想到养个崽这么辛苦。”她觉得自己好像也没有那么喜欢孩子,还是之前的生活更自由一点儿。而且她每次看到父母哄自己的孩子,心里就感觉酸酸的。
当初报警时我就察觉,吴慧的父母比她更着急,经常打电话过问案件进展。吴慧加了我的微信,但是她最关心的是卖孩子的钱是怎么处理的。
我告诉她钱已经被阿杰花完了。吴慧就问:“他不是新买了一部手机吗?”
我告诉她:“手机是案件证据,不能给你。”
“没想到卖孩子这么值钱。”吴慧发了个吃惊的表情。
吴慧的父母有三个女儿,吴慧排行老二。她告诉我,当初父母着急找回外孙其实有一点儿私心,因为他们没有儿子,想把这个外孙当儿子养,以后给家里传宗接代。
我听吴慧的姐姐私下说过,其实吴慧小时候挺可怜,差点儿被父母遗弃。吴慧三四岁的时候,有一次父母突然说要带她去山沟沟里拔花生,还带了一截没煮熟的木薯给她吃。没煮熟的木薯有毒,姐姐察觉到父母的意图,偷换了煮熟的木薯放进吴慧包里。
当天父母是分头回来的,姐姐没看到吴慧。父亲说吴慧去姑姑家玩了,母亲却说她被老师叫去学校了。谁知小小的吴慧凭着记忆自己找到了回家的路,直到晚上才走回来。
吴慧母亲跟我说:“吴慧的肚子上本来就有一道疤,现在剖宫产又留下一道疤,一看就是生过孩子的,以后还怎么嫁人。”那一道竖着的疤是吴慧小时候做手术留下的。 那时她腹痛到无法走路,到医院检查才发现胃里竟然有一大团头发。吴慧有偷偷吃自己头发的习惯,长期积累在胃里形成了“胃石”,手术取出来有半斤多。
我在网上查到这是一种异食癖,美其名曰“长发公主综合征”。有可能是体内缺乏某种微量元素,也有可能和生活环境有关, 比如缺乏父母有效监管、被忽视或者焦虑紧张等。我猜测吴慧的病因大概率属于后者。
和吴慧相比,阿杰明显是个小混蛋。我不想为他开脱什么,他卖孩子已经触犯了刑法,但是我也想讲讲阿杰的童年。
阿杰从小也缺乏父母的关爱。十几年前,阿杰的父亲挑着一麻袋红薯和一桶山茶油穿过中越边境,换回来一个不会讲中国话的越南媳妇。
阿杰的父亲靠帮别人剥桂皮、收八角为生,每年只有短短几个月能赚点儿钱。因为家里穷,阿杰小时候有时一天仅能吃一顿饭,最饿的时候,阿杰曾在家里翻出一包过期的板蓝根充饥。
阿杰的母亲嫁到中国就是为了填饱肚子,结果过来了还是吃不饱,所以在阿杰刚满一岁的时候就逃跑了,阿杰对母亲几乎没有印象。
有一次,阿杰不知道父亲从哪里淘回来了些白花花的猪板油,煎出一盆猪油和油渣。那天家里好像过节一样,父亲装上一碗猪油去邻居家换米酒。然而就在这个空当, 家里的狗嗅着香味跳上灶台,把剩下的猪油舔了个精光。
父亲回来看到那盆所剩无几的猪油,扭头捡起柴刀把狗剁了。晚上父子俩难得打上牙祭,父亲一口酒一口肉,阿杰也吃了。这只狗陪伴阿杰好多年,他边吃边流眼泪。可能是难得吃得这么有油水,当天晚上父子俩都因为肠道不适,把晚饭全吐了出来。
为了养活自己,阿杰刚满15岁就跑到广东打工,他就是在那段时间通过qq聊天认识了吴慧。两人在网上聊得火热,回到家后很快就在线下见面,并在阿杰家过起了同居生活。
吴慧的父母是在去年10月从外地回来操办家族白事时发现女儿怀孕的,当时胎儿已经8个月大了。他们对游手好闲的阿杰没什么好感,却不知道如何处理这种情况,选择了默认他们的关系。
和吴慧在一起后,阿杰在每个手指关节纹了纹身,是吴慧名字的拼音字母,他说这叫十指连心。他们走到一起,并不让人意外,这是两个孤独的孩子玩起了过家家的游戏。只不过,这游戏就有结束的一天。
9
几个月后,我收到法院的判决结果,阿杰和父亲因拐卖儿童罪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4年和5年。阿杰因为是未成年人,酌情从轻处罚。其他已经查明犯罪事实的涉案人员,也分别受到了相应处罚。
之前我查阅孩子出生档案时发现,吴慧怀孕时还未满14周岁。鉴于这种情况,我专门给吴慧做过一份笔录。吴慧说两人是在酒后发生的性关系,她那天喝醉了,阿杰应该没醉。吴慧还说,阿杰一直知道她的年龄。 如果真如吴慧所说,那阿杰还涉嫌强奸罪。 不过,法院最终没有认定强奸的情节,不然阿杰至少还要加3年刑期。
我做案件回访时想把判决结果告诉吴慧, 却发现她家大门紧闭。我给吴慧打去电话,她跟随家人一起外出打工了。我叮嘱她:“出门在外要照顾好孩子,可不能再弄丢了啊。”
电话那头的吴慧停顿了十几秒,然后说: “孩子已经被接走了,还是梅州的那对夫妇。”
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,就好像被这个消息扇了一个嘴巴似的。
自从孩子找回来,她们家里的矛盾不断升级。吴慧嫉妒父母对外孙过度的关爱,母亲也不满吴慧有了孩子还天天跑出去玩,甚至连冲奶粉换尿片都不会。她们家条件一般,现在要有个人专门看孩子,就少了一个劳动力,收入锐减。
孩子还小,经常生病。从村里到县城的卫生院骑摩托车要一个多小时,来回折腾了几次后,大家都撑不住了。母女俩一言不合就吵架,把孩子吓得哇哇大哭,日子眼看就过不下去了,吴慧提出把孩子交给那对买家夫妇继续抚养。全家人都同意了。
买家夫妇过来送孩子时,曾给吴家人留下过联系方式。也许他们早已预料到了什么,也许只是不想切断这段缘分,没过几个月的时间,他们再次成为孩子的父母,而这一次,他们没有犯罪。
从吴慧的语气中,我似乎听出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。吴慧把电话挂断,我却没有缓过神来。事情好像又回到了原点。
我问自己:“案子应该算是破了吧,怎么好像跟没破一样呢?”
我、老板、副所长是案件的主要经手人。老邦说:“就好像‘有卵用’和‘没卵用’,意思都是没卵用。”
我问副所长:“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,当初我们费这么大劲把孩子找回来,到底有什么意义?”
副所长瞪了我一眼,突然提高音调冲我说:“同志哥,你的想法很危险,我们可是警察!”然后他点燃一支烟,发起呆来。直到火星烧到烟屁股,副所长才接着说,“怎么会没有意义呢?至少我们打掉了中间商的差价,你说是吧?”
我不清楚他的这番话有没有真正说服他自己。
10
两个月后,我和老伴都收到了好消息。 老邦荣立专项三等功,被抽调到市局的专班协助工作。虽然没能直接调回省城,但起码离妻子孩子更近了。
我的女儿在医院呱呱坠地。望着眼前这个还没睁开眼睛、满脸褶皱的大肉球,我有点儿手足无措,只能在心里对她说:“我也是第一次当爹,手法还不熟练,你多担待, 咱俩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磨合。”
女儿出生的第一晚,不肯用奶嘴喝奶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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哇哇哭个不停。妻子刚做完剖宫产手术,正忍着疼,艰难地侧躺过去,轻轻把乳头塞进女儿嘴里,女儿瞬间就不哭了。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母亲的伟大,也许就是这第一口母乳吧,后来妻子的奶水一直比较充足,女儿的身体也很健康。
有一天妻子正在喂女儿吃奶,突然问我:“那个找回来的孩子后面怎么样了?”
我把那孩子的结局告诉了妻子,然后问她这个案子到底有什么意义。
妻子看着怀里用力吃奶的女儿说:“法律上的事我不懂,我知道孩子天生是爱父母的,但父母却未必都爱孩子。考虑到孩子以后的成长,我想这样的结果未必是坏事吧。”
这是一个荒诞又很现实很残酷的故事, 即使过去多年,我想起时还是不能平静。严格说来,案件中的几个人贩子都算不上专业的犯罪团伙,他们有不同的职业、不同的经历、不同的社会地位,甚至有的人曾经就是受害者,但就是这些生活轨迹完全不同的人们,当他们遇到了一个赚钱的机会时,竟然快速地组织成一个犯罪网络,甚至可以说是毫无负担地将人变成了商品。而少不更事却匆匆长大的阿杰和吴慧,同样不明白人和物件的本质差别。
我第一次在办案过程中产生深深的无力感,因为在对抗犯罪行为的同时,我们还要面对人性中的恶。这份恶产生的原因很复杂,复杂到不能只靠警察去查案抓人,这毕竟是最后的兜底手段。如果说,在这件事上,我们必须去做点儿什么,其中一定包含一种答案--当我们决定生育时,就要做好为此负责的准备。
转眼,父亲节又到了,作为一个新手父亲,我记录这个故事的初衷也很简单,我想以此来提醒自己:做一个负责任的大人,有多重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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